Zeee 文 6156 kHz 3,423 字

我一直相信,人与作品之间是存在缘分的。同频的作品只会在合适的时机出现,并由此影响自己的人生。

我与《死亡搁浅》的故事就是如此。

 

这部作品是我在2019年11月8日赶首发的时候买的。因为我对制作人小岛秀夫抱有好感,从游戏最初公布的时候我就在关注它的开发进展了。为表达对监督的支持,最初我买的还是铁盒珍藏版。随后发现美国卖的版本没有中文,只好恋恋不舍把它退了,又从港区的PS4商店购入了数字豪华版——大概从某种程度上能说明我对这个游戏的期待。

但当天实际游玩后发现,自己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喜欢这个游戏。

也许是发现比起可以满地图跑的开放世界类型游戏,自己更喜欢注重剧情引导、游戏流程被精心雕琢的线性游戏。我喜欢关卡流程中每一个细节都被打磨过的精致感,也期望能在游戏剧情中获得更为纵深的情感体验;也许是当时自己的内心比较浮躁,而《死亡搁浅》那过于拟真的操作手感和前期憋屈的战斗体验,使得我在开场几个小时的游玩过程中,我鲜能获得期待中的正反馈和成就感。

断断续续玩了几天,我就将它搁置了。之后也没看关于它的视频或是他人的评测,仿佛把它封入了时间胶囊一般,藏在了我记忆中的某个角落。

 

直到最近——距它发售四年之后的上个月的某天,我不知怎的突然萌生出一种想重新拾起它的冲动。

于是我又拿起了手柄,从游戏库中找回了它。仿佛进入了心流了一般,过去我对它的所有偏见如今都消失不见。反而,我惊异于它于“连接”这个命题上的设计巧思,一次次被沿途的风景和适时响起的音乐感动到起鸡皮疙瘩,也被它剧情中传达出来的情感张力所震撼。

直到游戏进入了最后一章,自开篇不久《BB's Theme》在游戏中响起那刻,到最后演职人员名单表升起,我眼中的泪水就没有干过。在最后的这半个多小时里,我就这样像傻子一样拼命抹着不断涌出来的眼泪直到游戏结束。依稀记得,上一次让我哭成这样的游戏还是八年前玩的《To the Moon》。

自认为无法在这里清楚地传达这款游戏的魅力,人们也很难通过观看他人的游玩视频体验到。

只是因为那种感觉实在是太平凡、太琐碎了。

不知你是否有过这样的感觉:当在被树木遮蔽的小路散步的时候,因为迷恋阳光从叶子间隙穿过的景致而放慢脚步。这时耳机里刚好随机播放到一首切合心情的歌曲。感觉在此刻,自己的生命与过往的人生片段忽然变得无比鲜活,并暗自同意“人活着不是一辈子,活着就是那么几个瞬间”这句话。

不由得拿出手机想要把自己看到的一切拍下来,想要记录当下这种美妙而神圣的感觉。

但是之后回想起来,再翻看这些照片、或是想要用话语跟他人分享这种感觉时,却顿然觉得附着在它们之上的那轮光辉已然褪去。似乎之前那个亦真亦幻的美妙瞬间,如今已变得像蜃景一般了。

这是种从平凡的日常中忽然迸发出来的、十分私人化的幸福体验。一种能从快节奏生活中让人感到慢下来的愉悦与充实的力量。而偏偏,这就是《死亡搁浅》这个游戏最具魅力的地方。


当然,今天我想说的不仅仅是自己在这款游戏中的体验。

跳出游戏本身,小岛秀夫先生和他的《死亡搁浅》确实给予了我巨大的慰藉。

 

这要从大约一年多前说起。

那时我所处的纽约州已从疫情的冲击中逐渐恢复正轨,且临近假期,身边都是团聚的人群。而我刷着天价的回国机票,看着慢慢收紧的回国防疫政策,只觉心中有说不出的怅惘。

随着时间流逝,我看到国内的管控变得愈加严苛;听着一位位熟识的人吐槽自己被隔离的经历;在社交媒体上,刷到了各种各样堪称荒诞的国内新闻。只觉得自己所处的当下与手机中看到的国内环境俨然处于两个平行世界。而我又是那种很容易被外部消息影响心情的人。因而不但没有产生丝毫的“躲过了一劫”的庆幸心理,不知如何消解这份割裂感的我,反而多少产生了“政治性抑郁”的症状。乃至我曾向友人吐槽,我这个曾自以为是彻头彻尾的存在主义者,会不会已经开始滑入虚无主义的泥沼了呢。

终于等到内地防疫政策放开。今年夏天,我回到了那片阔别四年的土地,并呆了好长一段时间。再度与亲朋好友团聚,久违地产生了一种“活着真好”的感觉;而当与女友相拥时,我心里就不停地想,自己再也不要回美国了,异国恋什么的也太过于残酷了。

但是,回国之后,不但那种“政治性抑郁”的感觉未曾消减,反而还着实让我体验了一把“逆文化冲击”。

自认为是个边界感很强的人,在美国五年的生活更是加深了这一点。但讲究人情世故的国内生活对这方面却并不友好。甚至有很多时候,我能感受到其中弥漫着不健康的控制欲。明明对自己的真实情况不知情也不过问,人们却一次次打着“为你好”的旗号单方面对自己进行说教和约束。再加上那时自己还未适应国内生活,我整个人状若一只炸毛的猫,甚至还弄砸了与相识十四年之久的好友的情谊。

再在那之后,国内与国际上也相继发生了一些事。听到了来自身边和网络上的不安与仇恨言论。有时自己明知那是不对的,又怕出言相劝反而会引火上身,只好保持沉默。不清楚到底为什么大环境会变成这样子。又回忆起,仿佛从记事、或是从二十二年前的那个难忘的9月开始,这种自身与外部世界的割裂感就一直存在着,只是我在刻意地忽略它们而已。

若说“此心安处是吾乡”的话,对于那些内心永远无法获得平静与安定的人而言,到底哪里才是他的故乡呢?

 

直到读到小岛秀夫先生写的《我所爱着的MEME们》后,我的内心顿时有种被击中的感觉。

在聊到阅读《悟》(《SATORI》)的感想时,他在书中写道:

东日本大地震以后,我收到了全世界的亲朋同事和粉丝们的劝告。“为了全世界现在立马离开日本再创作新的作品,这是你必须选择的未来。为了复兴过去而浪费自己的人生是错误的选项”。但是我没有离开日本。因为那时候我注意到,日本的复兴与我自己的使命是不能分开来考虑的。我觉得我是一个全球化的人,这其中又还留有多少纯粹日本人的成分呢?这之后我一直不停在问自己“我到底是谁?”“我到底是为了谁在创作?”《悟》里面有一段既不是西洋,也不是东洋的异端的两个人(东洋出生长大的尼科莱和西洋出生长大的唐·莱茵特)对于各种各样的未来的意见进行交锋的场景。

“二人永远的徘徊在其他人的圈子之外。话虽如此,我们的态度有两个,是就在外面一直窥伺着他们的世界呢,还是创造出自己的世界呢?”

“创造出自己的世界。”

感受到迷茫的小岛先生,最终给予了这样的解答。

或许是抱着这样的觉悟,在写下这段话的五年之后,离开KONAMI后的他,宣布以个人工作室名义开始制作《死亡搁浅》。而在游戏中,随处可见的关于“复兴”与“连接”的思考,大抵也源于东日本大地震后那段时期他的怅惘与挣扎。

我不是小岛秀夫,不是什么天才游戏制作人,也没有能影响世界的力量。但我依然执拗地认为,哪怕是一个微小的个体也好,还是有能力撑起属于自己的小小世界的。

虽然无法改变社会,但至少,我们还是可以努力做到让自己幸福。等到从自己的小世界中攒取足够的能量,便去将这份幸福传递给身边的人。

类似的思考也存在于小岛秀夫的这本散文集中。

自幼便失去父亲的小岛先生未曾有青春时期和父亲共同生活的记忆。当他苦恼于如何与自己的两个儿子相处时,他从藏书里翻出了斯宾塞系列的《初秋》重读,试图从精神世界里汲取灵感。对此他写道:

他(小岛秀夫的长子)的成长很快就会到来,就托付给严酷的季节吧。

我不是斯宾塞,不能教孩子们做木工活,打拳击或者做饭,也无法让他们见识犯罪现场。就像斯宾塞说的那样,人只能将自己能做到的事,自己所形成的世界观,以自己的方式流传下去。就算如此,“接球游戏”的方式将来也应该会增加更多种的选择。不管是什么样的“接球游戏”,这种勇敢投出去的自信最终都会与孩子们的目标相连。所谓自立,就是确立一个目标然后自己不断地走下去。

久违的棒球赛以阪神1比9惨败给巨人结束了。从体育场回家的路上,面对因为输了比赛而沉默不语的16岁的长子,这次换我开始单方面的讲述着我的近况。到家之前我把积蓄已久的想说的话全部倾泻而出,这对我来说也是重要的“接球游戏”。

在暑气仍重的九月的一个傍晚,我与刚满4岁的小儿子第一次到公园玩球。这里也有着另一个季节。我在这漫长的夏天里,见证了“两个季节”的开始。

在此之后,在《死亡搁浅》里面,我看到小岛先生借克利福德之口诉说着对现实生活中自己两个孩子的爱意:

当我意识到自己要成为一名父亲的时候......我很害怕,害怕这背后的意义:我必须要守护你和你的母亲……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不能再冲锋陷阵,不能再把脑袋拎在裤腰带上……

可我发现我错了……全错了。

成为父亲,没有让我害怕,反而让我勇敢起来。

两段话的背后,我看见了一个强大而充盈的精神世界。

 

于是,在这一切之后,我试着对现有的自己作出改变;或者说,试着去自救。

我开始淡出所有的社交媒体,因为觉得算法推送会天然地收集并放大人性中潜藏的焦虑与欲望,而我尚未准备好去接收这些信息;我开始有意识地避开阅读碎片化的信息或是观看短视频,将精力转向阅读完整的书本、观看完整的影片、游玩买断制游戏上,希望从中构建一套属于自己的系统的理解和体会;我开始将注意力从社会新闻上移开,更多地放到与身边的人的沟通交流中去,企望着恢复从身边的点滴小事中感受幸福的能力。

深知这绝非是场一帆风顺的旅途。纵使还有许多许多的疑问未曾解答,我都将把他们视作我今后人生的课题。

 

“幸福从来都不是谁的恩赐与赠与。幸福是我们自己,最重要的决定。”

十四年前,我在田维的《花田半亩》看过这句话。直到最近,才渐渐开始明白其中的深意。

或许世界从来都没有一个确切的形状。而是由我们自己的心,决定了这个世界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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