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幼儿园时,我曾有好长一段时间感觉这个世界不是真实的。

我觉得幼儿园的课室是由我家改造而成。我爸并没有把我送我去幼儿园,他只是开车带我随便兜了一圈,以此争取时间让我家顺利“变身”罢了。我觉得我的同学都是我住的那栋楼的邻居,毕竟整栋楼每家一个孩子,凑齐一个班也绰绰有余。我还觉得,老师是我妈假扮的,园长是我爸假扮的,幼儿园的保安就是我家那栋楼的保安,只是换了一身装扮而已。所以每天上课,我都在盯着老师的一举一动,看她什么时候露馅。到那时,我就可以装作不以为意地对她说:“其实我一早就知道你是我妈了”。

从那时候开始,我就觉得大人很累。晚上要假装成我父母的样子,白天又要装作不认识我,用另一套面孔当我的老师。大人们都那么无聊吗?

到了读小学,我的自我意识过剩并没有消减。每天放学,我总会叫上我的小伙伴们,来扮演我自习课写的奇幻小说里的角色。慢慢校园里出现了一个奇特的现象:当其他班的男生在运动场打球的时候,我们班的男生却窝在学校某个角落,在我的“剧本”指引下对着空气做着“无实物表演”(后来才知道这叫做“跑团”)。可能在外人看来有些奇怪,但只有我们自己知道,百慕大海底金字塔上的大洞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由三轮月亮辉映的泉水下隐藏着怎样的史前迷宫,从供奉着太阳神的巨树上取到力量的试炼又是多么艰巨无比……为了使游戏体验更沉浸,我甚至从家里翻来打印纸,画下一行行自造的符号,泡水后在体育场的沙池里埋一整天,一本颇有文物感的“古代魔法书”就此完成。于是,游戏里便又多了“魔法使”这一可选职业。

但升初中之后,我发现繁重的学业渐渐让我无法维系起那座“幻想乐园”了。

老师禁止我们做任何“影响学习”的事,他一遍遍灌输升上什么样的高中才会有好出路,依靠往年的升学率又要保持在全班的前多少名才能考上这些重点高中。同龄人的话题也变得“成熟”起来,他们聊NBA球星、聊球鞋、聊网游里的装备、聊班上和隔壁班的女生的绯闻。那时的我对他们的话题不感兴趣,也不想装作感兴趣的样子。放学之后我就窝在图书馆看书,看“世界未解之谜”,看《果壳中的宇宙》(虽然完全看不懂),还爱去那些“看上去会有故事发生”的地方冒险——学校的钟楼楼顶、地下停车场角落紧锁的门、明明没有一扇窗却挂满绿色窗帘的教学楼某处走廊……然后坐在其中,默默幻想着以这里为舞台会有怎样怪异的校园传说诞生。也只有在这种时候,自己在学校里紧绷的神经才能放松下来。

到了初二,学校为了推广“素质教育”,开始有了“兴趣社团课”1。它们设在每周二的最后两节,全级学生自由选课。

我一眼就相中了其中的一门,记得它是叫“世界地理文化未解之谜”之类的。开课的是我们班的地理老师。虽然她平时上课是个蛮严厉的人,但在社团课的时候却仿佛换了一幅面孔,说话音调变高了许多,眉飞色舞的,看得出来她也很激动。每次上课她就给我们讲那些神奇的文物古迹,讲历史上不合常理的事件,讲地外生命和外星文明。

记得那时是2010年。在最后一堂课上,她一脸神秘地让我们把窗帘拉起来,然后压低声音配合着幻灯片给我们讲了玛雅人那神奇的科技树和吓人的2012末日预言。在这节课的尾声,话题不知怎的绕到了人类的起源。依稀记得,她像是念咒语一般,用不真切的语调悄悄跟我们说出她的结论:人类的祖先其实不是古猿,而是外星人。

那句话给我幼小的心灵带来了极大的冲击。想象一下,昨天还在班里一板一眼念PPT讲评试卷催交作业的老师,现在突然神秘兮兮地在说什么“在座的各位其实都是外星人变的”。

这算什么?简直太酷了,就像特工学院一样。

当时的我激动得真想直接站到课桌上跳舞,边跳边对着全班大叫:“我早就知道!我早就知道这世界没那么无聊。并不是每天打鸡血似的喊着什么‘勇攀高峰’然后又溜回课室埋头做题。我就知道我们的世界要比那有趣得多!”

当然,在众目睽睽下,我没敢那么做。我只是目送着老师离开教室,看着她的背影慢慢消失在洒满夕阳的教学楼走廊的尽头。似真亦幻的“世界地理文化未解之谜”课到此结束了。

第二天,她又变回了那个板着面孔给我们讲题的地理老师。我盯着她看了好久,却无论如何也看不出一丝昨天那位酷毙的“外星人老师”的影子。

毕竟大人都深喑“乔装”的特技——我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

从充满了未解之谜和校园传说的时空毕业之后,失去幻想故事依靠的我也终于彻底滑进了由他人建构起来的世界里。

任凭自己的性格、能力、价值、等等等等被一项项毫无生气的词汇解构,被他人的话术与各种毫无缘由的标准牵拉撕扯。看着自己被逼迫着塞入到那幅密密麻麻,由数不清的零件构筑的图景里。但在那里,我却看不到“人”的痕迹,只看到了无数流动的欲望在操纵着一台台诺大的机器,沿着谁都不知道尽头的道路狂奔。

我想起了早晚高峰的地铁,想起了列车到站时,车内车外黑压压的人群一脸麻木脏话连篇地疯狂推挤。我曾凝望着他们疲惫的双眼,思索着曾经的他们,是否也曾被喜马拉雅山古老的雪人、秦始皇陵地宫用水银灌注的河山、或是南极大陆上的UFO的故事所震撼。

还是说如今的我自己,也已经无可救药地在汇进到这股麻木的洪流之中了呢?

 

在读博的三年间,我曾一度失去了感受快乐的能力。

有好长一段时间,我几乎感受不到任何正反馈。只感觉自己在一片白夜里行走,明明四周都是光亮,但好像就哪哪都行不通。没有人告诉你接下来怎么做才是对的,也没有任何人能拉你一把。试过等前期工作做完,终于开始实验时,却突然发现类似的创意最近被别人抢先发表了;试过好不容易开始写论文,却突然发现架构设计有个致命的缺陷,导致有一部分关键数据不再可用;试过把论文发出去,却发现审稿人用站不住脚的理由强行给拒稿了。又渐渐地,发现自己害怕在大组会上演讲,因为其他教授会用逻辑缜密的评语把你的想法一刀刀划开,你站在台上掌心被手汗浸湿,无数视线之下却又无处可逃;害怕去读审稿人的意见,因为你知道要不有些意见它就是该死的正确,你毫无反驳的余地,要不有些意见它荒谬至极,反驳起来又是鸡同鸭讲。

我无数次质问自己只身一人跑到异国他乡,拿着微不足道的补贴干这行到底是图什么?自己正在做的这些到底有什么意义?要不干脆不干了?可即使回去了,又能找到更合适自己的地方吗?

感觉自己快被压垮,趁着实验空缺,给自己放了一天假,跑到靠近湖边的山上,某个从未去过州立公园。

公园只有靠近门口的地方修了一小段平整的水泥路,剩下的路只由车辙和草木的凹陷构成。前些天刚下过雨夹雪,有好一段路变得泥泞不堪,没留神一脚踩进了被薄冰覆盖的坑里,大半只鞋子直接变成了泥浆色。感觉有些扫兴,心里顿时萌生了退意。但思前想后,觉得来都来了,就走下去看看吧。

不知是不是因为道路的原因,公园里的人非常少,走了半天只有一对返程的夫妇。互相看了看对方同样沾满泥浆的裤子和鞋子,彼此都无奈地摇了摇头。

徒步了近一个半小时,终于看到了大湖。崖边安大略湖的景色和在市区看到的不一样。在这里,一望无际湖面翻涌着波浪,竟有了些大海的即视感。不由得想起了《Alan Wake》里面那句:“It's not a lake. It's an ocean.”

本也算是寻常的光景,直到注意到崖边一处被铁围栏围起的林地,想着虽然老美不喜欢在景区建栏杆,但毕竟这里是山崖边,多少还是要做点防护的,不然游客不小心掉下去怎么办。

等我走过去一看,才发现自己想错了。只见围栏上的告示写的是:“Habitat Restoration in Progress”(栖息地正在恢复中)。

Habitat Restoration in Progress Sign
悬崖边的标识牌。远处蓝色的就是安大略湖了

当反应过来之后,我陷入了无法自已的狂笑中。本来还想的是景区应该怎么保护游客,它却明晃晃地跟我说:这些植物很重要,请不要打扰他们生长。(你们人类怎么样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不知为何,在这一刻,过往无数片段突然在脑中变得无比清晰。

“这些植物在这里的意义是什么?”

可能觉得我这个问题很奇怪。因为他们不是依靠什么意义才生长在这里的。不是为了装饰景区,不是为了固化土壤,也不是为了让游人愉悦。他们在这里生长是因为他们适合在这里生长,并没有什么意义。

没有人会去评判他们有什么优点,有什么缺点。他就是一棵树,一颗石头,一抔土,一滩水。能有什么优点和缺点?

树,他是那么的树;草,他是那么的草;水,他是那么的水。时光荏苒,他们就这样理所应当地存在着,人类所有的评判对他们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那么,换位思考一下。在植物的眼里,人的意义是什么?

和自然界中的植物一样,人来到世上,本就不是为了成为谁,或是为了达成什么目的而存在的。从诞生的那一刻,他就是一个已然完成的作品,接下来,只是生长,生长,直到死亡。和动物、草木、河川的命运没有半点区别。

既然如此,所有能够在自己心中、在记忆里被沉淀下来的喜怒哀乐,经历、体验和感受……那才是值得我去追随的宝物。

人生并没有意义。

乍一听很丧,但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比它们更动人的字眼了。

 

我曾经十分羡慕那些匠人,羡慕他们能够将人生全心全意地倾注在自己的事业上,更羡慕他们能够找到足以付诸一生的工作。

这曾是我痛苦的源头。三分钟热度的我仿佛能窥见不同的平行时空。在那些时空里,我会是一个成功的小说家、漫画家、作曲家、程序员、设计师、学者、游戏制作人……但在我正身处的这一个时空中,我的能力、我的职业规划、我的精力、我的贪欲,都注定无法让我能够全心投入,成为「100%」的任意一者。

“我是谁?我想成为什么?我到底又能成为什么?”

自大学入学之初,这三个问题就在苦苦纠缠着我。十年过去了,我仍未找到答案。

因此我一度以为我的一辈子就注定要在这几个平行时空的夹缝间扭曲生长,最终只能成为“什么都不是的半吊子”。

但在这一刻,我终于想明白了。又或许说,其实我从一开始就知道答案,只是兜兜转转都没发现原来它就是谜底——

我到底为什么要执着于成为“100%的谁”呢?即使我以后的名号是“12.5%的小说家+12.5%的漫画家+12.5%的作曲家+12.5%的程序员+12.5%的设计师+12.5%的学者+12.5%的游戏制作人+12.5%的写博客的”,只要是适合自己的,不同样也是一个很炫酷的职业吗?(只是名字稍微长了那么一点)

毕竟自己已经见识过各种奇奇怪怪的大人了:有把自己的cosplay服装穿去教课,每次穿的cos服还都不重样的老师、有把PS4扛去上课,借着打TLOU2教无障碍设计的老师、也有每天躲在办公室小酌,离开酒就写不出论文的老师……我也不在乎把自己也变成一个奇怪的大人。

如果人生只是一场盛大的体验,那么想做什么就去做吧,结果什么的一点都不重要。

 

意识到人的局限性之后,其实所有的完美主义情结自然就不攻自破了。

我想,之所以他人的评价会让我感到痛苦,是因为他们让我意识到自己离“完美”的距离。而逼迫自己变得“完美”是一件极其内耗和徒劳的事,更不用说他们口中的“完美”只是由他们自己建立的标准派生出来的。

毕竟人不可能在一件事上面面俱到。人只能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去做那些自己真正能做到的事情。剩下的,别人的评判什么的,就让他们成为穿过自己的风。你会从中看到有价值的意见,也会看到批评者自己的局限、欲望和遗憾。

你永远不需要为了成为谁而“杀死”以前的自己。

是所有的自我意识过剩、敏感、幻想、孩子气、三分钟热度、不切实际……共同构成了今天的你。它们缺一不可。

相反,请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好自己。

可能前面的路会更加艰难,可能没有人能够站在你的身旁,甚至可能没有人能够理解你、支持你。但是不论发生什么,都千万不要否定自己、贬低自己、诋毁自己。

从现在开始,做自己最坚定的同伴吧。

——最后,在离开那个崖边公园前,我对着自己这样默默念道。

 

那时在崖边州立公园的我还回忆起了某件不相关的事:

在2010年那天放学后,我其实去了地理老师的办公室。

“老师,外星人当真存在吗?我们真的是外星人变的吗?”还没等老师反应过来,我便问了她这两个问题。

只是,她并没有立刻回答我。而是在一轮左顾右盼之后,笑着把食指放在嘴唇上,给我比了个“嘘”的手势。

“不要那么说得大声,他们会听到的。”她说。

记得那时的我羞愧得满脸通红,灰溜溜地离开了办公室。只以为是自己害她在同事面前闹了笑话。

直到现在,我才猛然意识到,那个“他们”的真正含义。

所以,当你不再是宇宙的正中……开什么玩笑?当你看到这段话时,我不得不向你再一次重复:你的星球位于K8540220751号宇宙的正中央,这是一个无可争议的事实。目前,「联邦」与「帝国」的舰队正在你的星系附近交战。这两股敌对势力企图将所有发现的星球据为己有。因此,从现在起,请务必掩护好你的星球,做好战斗准备。

脚注

  1. 有点像大学的通识教育课程。

  • 文/Ze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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